2011年2月9日 星期三

滯留車廂的快樂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車門關上,她站在月台向我揮手。

機場快線列車徐徐開動,緊扣的眼神跟着轉移,直至車站的牆把我們隔開。今次,會不會是她最後一次送機?

她的眼神,帶着絲絲不捨,也帶點鬆一口氣的抒懷。不捨,因為我到外地工幹,數週不回;抒懷,因為我不在家,沒人識穿她那滿懷心事的心。究竟,她有什麼瞞着我?

她近日神不守舍,煮飯忘記按鈕,洗衫忘了洗衣粉,出門忘了門匙,問她可有心事,她總說沒有。

問題非自今日始,自從半年前一次莫名其妙的吵架,她便悶悶不樂……

噢,為什麼老是想着過去?一會兒到達機場,還要和同事討論談判策略,現在老是想着她幹麼?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感情事縈繞腦際,一時難以抽離,怎辦?

這就是我愛乘機場快線的原因,車廂內有向前和向後的座位,向前有利展望將來,向後傾向回顧過去,我坐在一個向後的位子,怪不得老是想着往事。要抽離很容易,換個向前的座位便可。

這樣說絕非信口開河,有實驗證明的。瑩光幕顯示一幅繁星滿佈的夜空,模擬太空船內的情景,當星星迎面衝來(模擬太空船向前飛),受試者較多想像將來;當星星遠去(模擬太空船向後飛),受試者較多回想往事。換句話說,物理空間的移動不知覺間影響思維的方向,向前等於將來,向後等於過去,這跟語言的運用不謀而合,「邁步向前」意指朝未來進發,「回顧」意指舊事重溫。我們說話時,空間前後與時間先後「混為一談」,以上實驗證明前者更能支配後者。

我換了一個向前的座位,調節思維之際,對面路軌高速駛來一輛相反方向的列車,一張張臉孔擦身而過,瞥見一人好像似曾相識,是誰?呀,想起了,是她的前夫!怎會這樣巧合?我離家的數週,不正好造就他倆復合的機會?唉,我和她注定完蛋了……

致電給她,沒接通。她在哪裡呢?是不是留在青衣站等他下車?數週後我工幹歸來,我和她會是一切依舊,還是一拍兩散?分手後藕斷絲連?抑或模稜兩可?

呀……可能性太多太可佈,我想不下去,亦不敢想下去。上星期 Nick Lee 的專欄談到人類有 mental time travel 的能力,意指我們能夠把觀點在時間的軸上任意推移,對過去有回憶,對未來有想像,並說這是人類獨有的本領,是神賜給人的禮物云云。據我說,mental time travel 是咀咒多於禮物,試想像,假如沒有回憶,一切爭執與不快,事過便境遷,不用被回憶折磨;假如不懂思考將來,一切「煮到嚟就食」,便不會被未發生的事情嚇怕。沒有 mental time travel 的話,心靈的痛苦是一次過的片刻而短暫;有 mental time travel 呢,痛苦至少三倍:想像的痛、當時的痛、回憶的痛。Mental time travel 不是禮物,是咀咒,尤其當我想起她的時候。

可不可能放下這個咀咒的包袱?沒有這個咀咒,我的心情會是怎麼一個模樣?未必快樂,但至少不會如此痛苦。誰人告訴我,沒有 mental time travel 的心智會是怎麼一個模樣?

醫學文獻記載了一些病人,由於腦部受創,忘掉所有經歷。他們對常識、事實的記憶完好無缺,例如世上哪個國家面積最廣,現屆美國總統是誰,自己的電話號碼和住址,他們全部記得,但被問及一些個人經歷,例如幾分鐘前做過什麼,昨天做過什麼,記不記得上次飲茶,記不記得上次出外旅行,他們便一無所知,猶如一個沒有過去的人。腦部受創奪去了重溫舊事的能力,mental time travel 的本領沒了一半,更甚的是,回憶空空的腦袋,連幻想的本領也缺乏。以下是醫生跟病人的一段對話。

「明天你會做些什麼?」
(十五秒的沉默)
「不知道。」
「你記得我的問題嗎?」
「明天做什麼。」
「對,你可以形容一下剛才的思想狀態嗎?」
(五秒的沉默)
「空白……啩……」
「可不可以具體一點?」
「就像身處一間空房,你叫我找張椅子,但那裡根本沒有椅子。」
「嘗試記起昨天和預計明天,兩者的思想狀態可以比較一下嗎?」
「同一種空白。」

回憶是想像的原材料,沒有回憶,不僅失卻過去,也失卻未來,因為未來缺了想像的依據,變得無法想像。成語「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多了一重腦科學的意義。

等一等,「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上面不是說過「前」等於將來,「後」等於過去的嗎?這裡怎麼倒轉了?

可見中文說時間,前後運用不一,上說物理空間與時間先後的相對亦非普世皆然,很視乎文化。以上心理測驗以英國大學生作實驗品,換了中國人做實驗,結果會否一樣?美洲一些土著民族視「已知」的過去為「前」,「未知」的將來為「後」,他們重覆以上實驗,結果又會怎樣?沒人知道。

不知何故,列車徐徐停下,卡在青衣站與機場站中間,我的思緒也隨而停頓,集中在此時的一剎,忘掉她的心事重重,不去想他和她重修舊好的可能,享受着窗外的景致,真真切切的「活在當下」。活在當下的感覺真好,我寧願列車永遠卡在路軌,我寧願永遠滯留此刻,如腦部受創的病人一樣,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

(2011 年 2 月 9 日 信報副刊)

學術參考:
Lynden K. Miles, Katarzyna Karpinska, Joanne Lumsden, C. Neil Macrae (2010), “The Meandering Mind: Vection and Mental Time Travel,” PLoS ONE 5(5): e10825. doi:10.1371/journal.pone.0010825

Stanley B. Klein, Judith Loftus (2002), “Memory and Temporal Experience: The Effects of Episodic Memory Loss on An Amnesic Patient’s Ability to Remember The Past and Imagine The Future,” Social Cognition 20: 353–379.

Endel Tulving (1985), “Memory and Consciousness,” Canadian Psychology 26,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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