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25日 星期三

座頭鯨千里求生記

(本文今日於信報刊登,多謝信報給我機會。)

近日座頭鯨闖香港水域,有人出海湊熱鬧,我也趁機用文字湊一湊熱鬧。

究竟牠是否在遷徒途中迷路?為何遷徒?從哪裡遷到哪裡?水底下牠靠什麼導航?

首先,一些背景資料。鯨分兩大類:齒鯨和鬚鯨。前者口中有牙齒,用以捕捉獵物;座頭鯨屬於後者,口中有一排排的鬚,覓食時張口吸入海水,再合上咀把水擠壓出去,食物就是這樣被口中的鬚過濾出來。全世界的座頭鯨分三群,其中兩群在北半球,分別生活在太平洋和大西洋,另外一群在南半球。所有座頭鯨都是在夏季到接近極地的水域覓食,冬季則遷移至較近赤道的地方進行繁殖。一個頗有趣的現象是,由於南北半球的季節相反,兩個半球的鯨群永遠不會同時在赤道附近,故牠們永遠不會相遇。北半球那兩群,由於地理的分隔,科學家也相信牠們不會混在一起。因此,三大鯨群是相互隔離的,至少科學家至今仍然相信是這樣。很明顯,進入香港水域那一頭應該是屬於太平洋族群的,這一群也將是本文的焦點。

美國商務部自2004年開始,啟動了一個叫SPLASH (Structure of Populations, Levels of Abundance and Status of Humpback Whales in the North Pacific)的計劃,這計劃集合多個北太平洋周邊國家之力,包括加拿大、墨西哥、俄羅斯、日本和菲律賓,花了數年對太平洋的座頭鯨進行研究,去年五月發表了報告。

如左圖所示,夏季的覓食區(feeding area)差不多包括整個北美洲西岸、亞拉斯加、白令海和俄羅斯東北,冬季的繁殖區(breeding area)則可分為三大個:墨西哥西岸/中美洲、夏威夷、日本南部/菲律賓北部。這並非新發現,鯨魚集結的區域早為捕鯨者察覺;SPLASH的價值在於以統一的方法對整個北太平洋的座頭鯨進行全面的數量評估和遷徒路線的監測,研究結果的重點有三。

首先,自從1960年代禁止捕鯨以來,太平洋座頭鯨的數目復原十分理想,從1966年的1500增至現在估計的18000-20000頭,大部份以夏威夷和北美為基地,亞洲的數量偏低,這現象可從圖中箭咀多寡窺見一二。

其次,座頭鯨在各個繁殖區之內的流動性十分高,用行內的術語,牠們對繁殖區的site fidelity很低;相反,座頭鯨對其覓食區的site fidelity十分高,傾向在同一區域覓食。想來也不無道理,就像我喜歡到同一間茶餐廳吃飯,不過就喜歡去不同的酒吧識不同的女仔。覓食,在不同的環境,畢竟有不同的意思。

其三,對遷徒路線的瞭解增加了,附圖說得清楚。有兩點值得留意,第一,遷徒距離可以分別很大,最短是從夏威夷到阿拉斯加,路程4000公里左右,最長的可以從墨西哥西岸至俄羅斯東北,這是差不多8000公里的路程。第二,也可能是對於本文最有關係的一點,很多於夏季在俄羅斯東北出沒的座頭鯨,於同年冬季的三個繁殖區都沒有再被發現,因此研究人員認為可能有一個或多個未知的繁殖區。

這個未知的繁殖區會不會就在香港附近?台灣?海南島?我當然不能給你答案,因為如果我知道,這個繁殖區就不會是「未知」。

無論如何,香港這條座頭鯨是偏離了已知的繁殖區;相對於日本南面海域,牠去得太南;相對於北菲律賓,牠又去得太西。既然這是繁殖季節,沒理由刻意離群,還是迷路的可能性較大。

是不是「遷徒途中」迷路?這是另一個問題。SPLASH報告沒有提及遷徒從哪時開始,好在近年興起觀鯨,鯨魚在某地流連的時段可從當地的觀鯨季節得知。先看夏季覓食區,阿拉斯加和加拿大西岸的觀鯨旺季是六月至十月;冬天觀鯨,夏威夷是十一月至五月,沖繩(日本南面)是一月至四月。有點意外的是,台灣的賞鯨旺季是夏季,很明顯是觀賞其他種類的鯨魚和海豚,而不是座頭鯨。菲律賓也沒有特定的賞鯨季節。座頭鯨在台灣和菲律賓的確較少出沒,這也許反映了亞洲座頭鯨數目較少的事實。觀乎以上時段,香港這一頭在三月中旬出現,北遷好像早了一點,但也難說,因為賞鯨季只是一個粗略指引。說到底,是否遷徒途中迷路,只有鯨魚自己知道,我們首先是一廂情願地認為牠迷路,再而一廂情願地認為牠是遷徒途中迷路。有一點比較肯定的,是牠夏季的目的地大概是俄羅斯東北或阿拉斯加西面,應該不會去到加拿大或美國本土西岸。

另一個常見的疑問是,鯨魚在茫茫大海怎樣導航?(老天爺,我在茫茫人海又應該怎樣導航?)老實告訴你,科學家也未完全知道。(或者科學家也在問老天爺,茫茫學海怎樣方可到岸?)普遍共識是聲納加磁場。對磁場的感覺,很多需要長途跋涉的動物都有,如候鳥和海龜,只是詳細的生化機制仍然未明。聲納更是鯨豚類的「標準裝備」,無甚驚喜。船的噪音會否對鯨魚造成滋擾?肯定會。滋擾的程度有多大影響有多深?沒有人確切知道。可以比較肯定的,是海軍用的聲納和勘探地層用的氣槍(seismic airgun)差不多一定對鯨魚有影響,輕微的可能誤導其對周圍環境的認知,嚴重的可以令其失去聽力;鯨豚學家行內有一句說話:a deaf whale is a dead whale。我國在南中國海的軍事和勘探活動,不知對附近的鯨魚和海豚有什麼影響?

鯨魚令我謙卑,不是因為牠體型巨大,而是我們對牠的了解是如何的少。座頭鯨那些「招牌出水動作」,我們驚嘆之餘,又可曾想過牠為何這樣做?科學家們可以告訴你一大堆假設和猜想(求偶、覓食、溝通,甚至是除去身上的寄生蟲),但不能給你一個肯定的答案。鯨魚之中,其實我們對座頭鯨的理解已經算多,全因牠尾鰭底面那些黑白圖案。這些圖案是座頭鯨獨有,而且每頭不同,像人類的手指模般可以用來辨認個體。自從三十年前發現了這個方法,科學家便不斷拍下這些尾鰭照片並結集成目錄,以後每見座頭鯨都可以把之跟目錄對照,如此這樣經年累月,對其習性便可進行有系統的研究。世上各個對座頭鯨有研究的國家,都有自己的尾鰭目錄;據我所知,香港海豚保育學會會長洪家耀已經拍下了港鯨的尾鰭圖案,並己傳給日本、美國和菲律賓的研究單位。

身份辨認對研究鯨魚遷徒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對於其他鯨類,我們也有辦法辨認其身份,例如利用背鰭的形狀,或頭頂硬皮的形態。高科技一點,可以用特製的弓弩向鯨魚發射一種叫biopsy dart的特製飛鏢,這飛鏢擊中鯨魚的時候,會抽取其皮層及脂肪組識並自動脫落,科學家收集這些組識作基因分析後便可知道鯨魚的身份。更高科技的,是whale tagging,在鯨魚身上裝上衛星訊號發射器,以人造衛星監測其行蹤。缺點是訊號發射器的壽命有限,通常只能維持數月。至於怎樣在海中心給一頭活生生的龐然大物「安裝」發射器並同時確保自身安全,就要靠器材製造商的技術和工作人員的乖巧了。毫無疑問,多個方法之中,利用尾鰭圖案是最方便和最準確,可惜只有在座頭鯨身上才用得著。今日拍下港鯨的圖案,唔知下次幾時再見番佢呢?如果牠能夠離開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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